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触碰则死 30

30.

 

方步亭没有说他愿意或是不愿意,沉默地看着眼前这些人。

方孟韦等了等,拿起茶壶为几个人添了茶。

杜见锋见他手微微的抖,心里堵得要命,想要说话,却被方孟韦的眼神制止了。

他留了足够的余白给父亲发表意见,最终还是没有得到,权当默认,开口说道:“那年在上海,我和哥走散了,误闯了炮火区,是这个人救了我,把我带到军队,收留我,让我免于颠沛流离,在我惊慌失措噩梦连连时,给我臂膀和胸膛,我最无助最恐惧的时候,是这个人陪伴着我。”

方步亭的双眼酸涩起来,上海的事情,大儿子大闹一场,走得连影子都不见,小儿子却只字未提,他知道这孩子一定吃了苦,却怕他伤心难过,忍住不说,如今重提旧事,又牵出一段颇深的渊源,空余下心中唏嘘。

“后来我哥在路上寻到了我,带我回了无锡老家,阴差阳错与他失了联系。去年三青团去河南慰问,路遇日军袭击,生死一线,是这个人带兵剿灭日军,救我们一命,收留伤员,给我们补给。我在河南看到的这个人,不谄媚邀功,不傲慢无礼,他耿直却不鲁莽,他粗鲁却不卑俗,后来日军大军来袭,一为抢粮,二为图谋许昌,侵占我河南,他死守阳城,阻拦日军,几乎全军覆没,我被他连夜捆着送走,心里有怨有恨,却也明白,这个人不拘小节但心有大义,这个人虽是战场杀星,却为的是悲天悯人。”方孟韦说到这里,轻轻的倒了一口气,毫无躲闪地看着自己的父亲:“我能射击,我能格斗,我会救人,我会杀敌,全是因为这个人的引导,他于我如父如兄,如师如友,但昨晚我说他是一个重要的人,是因为他是我的爱人。”

方步亭闭上了眼睛。

方孟韦安静地等待,客厅里的除了座钟的指针,一片死寂。

方步亭慢慢地睁开眼睛,面上看不出喜怒,他望向杜见锋:“杜先生......”

杜见锋站了起来。

“你走吧,”方步亭的语气疲惫不堪:“过往的事情不要再提,你永远不要出现在我面前,也永远不要出现在孟韦面前,所有的事情一笔勾销。”

方孟韦也慢慢站了起来。

杜见锋眉头锁得死紧,想了想,还是开了口:“方伯父,令妹的事情是我做错事,您要怎么处罚都在理,可这事情跟小孩儿......孟韦没有关系,请您别让他难受。”

方步亭坐得端正泰然,说道:“杜先生,论年纪你小不了我几岁,这句方伯父我实在当不起,孟韦是我的儿子,做父母的没人愿意让自己的孩子难受。”他转头看向方孟韦,“你这是什么意思?你现在长大了,做事有心有力,我拦不住你,也关不动你了,但我要跟你说清楚,你若是再见他,就不要再回这个家,你现在回房间去好好想想,想明白了再和我说话。”

他终于起了身,慢慢朝楼上走:“培东,替我送客。”

谢培东走了过来,朝杜见锋和毛利民抬了抬手:“杜先生,请。”

杜见锋跟着他走到院子里,忍不住顿下脚步回头望,谢培东低声说:“杜先生,请不要做让孟韦难堪的事情。”

杜见锋转过身来看他:“你是......”

“我是孟韦的大姑父,我叫谢培东。”

“谢先生,请放心,我不会做什么的,而且小孩儿也不会因为我做什么就难堪。”杜见锋拱拱手,出门上了车。

毛利民一直处于震惊的状态,车子几次打火都发动不起来,他骂了句脏话。

杜见锋解了军装扣子,敞着怀靠在椅背上,突然给了自己一耳光,吓了毛利民一跳。

“旅座,你这是干嘛?”

“你说我刚才是不是特别怂?老子怎么一见小孩儿他爹就心虚呢,一句话都说不出话来,还得让小孩儿替我出头,真他娘的怂蛋!”

毛利民终于发动了车子,往回开,听到他们旅长的话,老实劝道:“旅座,这是人之常情,毛脚女婿上门见老丈人都心虚。”

“滚蛋!什么老丈人,小孩儿又不是小媳妇儿,那是咱爹。”杜见锋掏出烟斗一个劲儿的抽,面上难得露出苦相。

毛利民附和:“对,你爹,你们爹。”

他开了一会儿,杜见锋突然说:“先不回去,在外面转转,老子烦心。”

毛利民见他这样,就逗他说话:“旅座,今天我是见识到了,小方真是这个,”他树了大拇指,“您这辈子遇了他真值了。”

杜见锋敲着额头,听了毛利民的话,露了一点轻松的语气:“值吧。”他咬咬牙,“老子就认准他了。”

 当日,方步亭在书房,方孟韦在房间,谁都没再出来。

晚饭的时候,谢木兰参加同学聚会回来,发现餐桌上只她和她爹两个人,分外冷清,上楼去敲方孟韦的门,被哄劝出来,气得小姑娘说:“你太没意思啦。”

谢培东吃过饭,也去敲了方步亭的门,方步亭叫他进来,他进来果然看到方步亭疲惫地坐进椅子深处,额前的纹路皱得分外深刻。

 “内兄,吃点东西吧。”他说。

方步亭摆摆手,叹气:“我怎么吃得下?培东,孟韦是不是还在房间里?”

谢培东说:“是啊,也没吃晚饭,木兰去劝,被哄出来了。”

方步亭听了心情越发不好:“孟韦怕是留不住了。”

谢培东劝道:“不会的,孟韦自小听话懂事,从没违背过你,这次也不会的。”

“我自己的儿子,自己最清楚,他犯起倔来,一条路走到黑,这次我看他是要上战场的,”方步亭揉了揉眉间:“当年要他去三青团,他就是不愿的,想去上学或者当兵上前线,这次若是他非要跟姓杜的走,也算遂了他的愿。”

谢培东道:“那时孟韦还小,事情想不通透,如今你的良苦用心他又怎么会不懂,那时候若是让他读高中大学,国内的情况太乱,他难免不会跟着闹学潮,上前线就更不要提了,年纪小人又瘦弱,去了一定受欺辱。”

“他心里没有这些考量,满脑子以为全天下的军队都跟姓杜的一样能哄着他,我看这个情形,恐怕他们两个正是情热的时候,难舍难分,拦也拦不住。”

谢培东想了想,还是说出口:“我看这位杜先生倒不是个一无是处的人,方才闹成这样,他也没把事情都推给长官,反倒认了下来,品性倒是可取的。”

方步亭道:“他当然不差,我恨不得他差一些,孟韦眼界不低,看出他身上的毛病,不合适也就淡了,就怕他不差,白白耽误了孟韦。”

“看样子他对孟韦倒是很好的。”

方步亭将头靠在皮制的椅背上:“他对孟韦好有什么用,现在抗战局势还是不够明朗,还有无数的仗要打,他转眼上了前线,若是发生不幸,教孟韦怎么自处?即便熬过抗战,这人的下场早晚是鸟兽尽良弓藏,连孟韦的前程都耽误了,再者,两个男人在一起,终不是件光明正大的事情,姓杜的现在正是壮年,凭着一股子心气,难保日后暮年之时,再惦记留嫡亲血脉,那又叫孟韦怎么办?我听了军部的传闻,多少打听了一下这个人,佃户出身,父母被地主逼死了,他用砍刀杀了地主,然后投军了,一路打仗立军功升上来的,这样的一个人,要是到了太平年代,又拿什么同孟韦维系关系?步瑶这件事,他虽没有直接参与,但是心里的想法肯定与那位姓李的一样,讨了老婆过上日子,不愿意早晚也会愿意,这样的思想差距能不能用感情来抹平?”

“内兄……你要是这么担心,那我给孟敖写信,叫他说一说孟韦。”

方步亭抚着胸口说:“孟敖怎么联系的上?你知不知道他参加了驼峰行动!”

谢培东吃了一惊:“什么?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?为什么在信里没提起?”

“孟敖不想我插手他的事,自然不会提,而且孟韦已经有几个月没有收到他的信了,我想一想都觉得心焦。”

谢培东说:“我想办法去打听打听孟敖的情况,”他一时有些激动,“我现在就先去问问孟韦。”

方步亭摆摆手:“他一个三青团的小孩子,能知道什么?而且孟敖若是跟他说了什么,这么大的事情,他一定会跟你我商量的。”他似乎有些不舒服,皱着眉,“小云的身子你也知道,孟敖又执行了这么个九死一生的任务,我身边只余下这么个小儿子,现在也留不下,你说方家是不是要毁了?”

“内兄,你放心,孟韦不会让你失望的。”

谢培东劝了两句就出去了,走到方孟韦的门口敲敲门:“孟韦,是我,姑爹。”

方孟韦亲自来开了门,谢培东见他面色不好,知道他也纠结难过,抬手拍拍他的背:“孟韦,我们进来说吧。”

“姑爹,您坐。”方孟韦把他让到座位上。

谢培东坐下,看着挺拔的青年,他看着这孩子长大,了解他的性格,也就直接开了口:“孟韦,姑爹问你,你是不是想跟杜先生去前线?”

方孟韦看向谢培东,不说话。

“你不用这么看我,你爹跟我说,方家留不住你了。”

方孟韦垂下眼睫:“姑爹……”

“你们才是亲父子,你心里想什么,你爹能不知道?”谢培东看着他:“孟韦,你是怎么想的?真的为了个男人,连家都不要了?”

“姑爹……”方孟韦摇摇头:“程小云怀孕了,您知道吗?”

谢培东点头:“我知道。”

“她怀着孩子,总住在外宅,也不好说,我打报告跟杜见锋去了战区,正好让她住进来,安心养胎。”

谢培东皱起眉:“你们父子有话都不说出来,父子亲情都要生分的,小嫂怀孕这件事,你爹之所以没有同你说,是因为她这胎不好,根本保不住,特意说给你干什么呢?还有我问你,孟敖最近有信吗?”

方孟韦有些呆愣,他想了想:“没有,说起来,哥很久都没有信了。”

谢培东的心沉了下来:“他上次来信的时候说过什么没有?”

“没有,信也给爹看过了,”方孟韦微微向前探身:“姑爹,是不是哥出事了?”

“孟敖参加了驼峰行动。”

方孟韦傻住:“哥从来没提过,什么时候的事?”

“应该有几个月了,你爹也是才知道消息,心急如焚。”

方孟韦知道驼峰行动,但是那只是文件上一组残酷的数字,如今他的哥哥有可能在这组数字里,这让他一时间头晕目眩。

“爹怎么说?”

“你爹也拿不准具体的情况,但是名单上暂时没有孟敖。”

方孟韦站起来:“我这就给团部打电话,叫他们打听一下。”

“团部能打听到的,你爹也能打听到,别费这个事了。”

谢培东拦住他:“孟韦,你知道你爹刚才跟我说了什么?他说方家要毁了。他的大儿子在执行九死一生的飞行任务,他的小儿子也留不下,要上战场。孟韦,平日你最听话懂事,这个时候,你可不要糊涂啊。”

方孟韦站定了,刚刚长成的青年,影子里还有少年的痕迹,这么年轻,这么柔软,这么无畏。

“姑爹,我不想这么对待杜见锋,也不想这么对待自己,父亲这么坚决的反对,如果正面冲突,大家的处境都会很尴尬,我只是没有资格评判对错让父亲原谅他,但是我也不想因为父亲就否定他。姑爹,请您告诉我,我该怎么办?”

谢培东默然,他不知道该怎么表述方步亭的那些担忧,就像任何一位始终把子女当成不谙世事的孩子的普通父亲一样,怕他吃亏,不能忍受他可能会有一点点伤心。

谢木兰突然扑进来:“爹,小哥,大爸晕倒了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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